佛教从中国东传到日本,另外发展,成为几个不同的宗派,在佛教的基本观念上来说,当然还是一致,但是不少细节,似乎已经跟日本的神道混淆了起来,叫我看来,好像很有一点儿[走了样儿]的感觉。
比如说,在京都的一座佛寺里——我的天,你知道京都一共有多少座寺院朝宇?大大小小,京都人说有一千多座,也有些说是三千多座,总之多到恐怕连京都府的地政厅也拿不出正确的数字来,阿房宫赋说五步一楼十步一阁,实在也可以改为:京都五步一寺十步一院,大规模的大到像东西本愿寺,小的小到好像一处住家。我隨喜走过,看过的不计其数,委实是记不起,可能也没留意,那是叫什么寺了,总之就是寺院吧!我在那儿石阶上坐着歇歇儿,听那飒飒风声吹树梢,正觉得清净,欲听得庙里有妇人和男子嬉笑之声。
寺里怎么有这样的事呢?设或是来上香拜佛的,也就不能如此放肆无礼侮辱佛门哪!我觉得真扫兴也真好奇,不过分明这是不值一提的俗事,终不成也要连用心神去察看?不理它就是了。
正打算离开,欲听到有人在那上面的精舍敲门,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一个女子问是谁?
[和尚在家吗?]来人是个男子的声音。
[唉!]女子娇滴滴的声音:[和尚哪!有人找你呢!]
[请进来吧!]门内说,跟着又日女子的娇声。
不由我不好奇窥看,只见门内不久出来了两个男子,一个是来客,鞠躬告辞,身穿和服,送客的一人,也穿着和服,还留着梳得滑滑亮乌黑的西装头。
[和尚!]告辞的客鞠躬再三:[有难,和尚!]
[有难]就是人人都会说的日语[阿里阿多],[和尚]两个字音也挺像中文的粤语问【匯尚】,我不禁大吃一惊,敢情送客的那一位是和尚?不像哪!和尚怎么留长头发的?
没好意思再看下去,也不想去猜忖那娇滴滴的女子是什么人?我就拾级而下,背上小小囊,迈步到别处去了。
日本人对僧呼唤[和尚],是一种很尊敬的称呼。[和尚]两个字,在佛教原义中,也是尊称,不知怎的一来,一般俗人把敬语加上揶揄侮辱的神态,使人误会了[和尚]是不敬的称呼,其实,在寺院住过几天的居士,倘若参加过念经,一定也会念过一段经文,是很尊敬地发问[和尚],一问一答的,我在金山寺[挂单]的时间很短,而且又猴性又懒,晚课多半开溜,所以记不清那一段念的是啥本了,我是个野性不驯的俗子,并非出家人,他们寺里也自然装作不知道我偷懒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教师父也没查问,我自以为得计,谁知吃亏的还是我自已哪!到现在可连一句经文也不知道。
话说回头,在京都的时候,对于佛教知道得更少,根本就不懂得日本有个亲鸾上人开创了一派,是可以娶妻的,直到后来,我才听到日本朋友说,日本有些宗派的寺院,和尚非但可以娶妻生子,可以留发不圆顶,也可以不吃素,可吃鱼吃肉,甚至有可以召唤妓女的,敢情我遇见的,正是此一类的僧人?
当然,在日本见到的僧人,大多数还是遵守佛教正统规律的,那一派似乎还只是少数。假如我要因为碰到少数的一两个那样的僧人,就以偏概全评论全日本的和尚,那样就是我的不公正也不公平,就等于——我明明可看见香港有极少数的僧人不守清规,甚至有极少数竟吸食麻醉毒品,而美其名谓【戒欲】,假如我要用一两个这样的僧人例子,来衡量其他大多数苦修苦行的僧人,那就是我的偏见大错了。任何团体,任何宗教,任何组织,都难免有一两个意志薄弱的人,我们俗子,假如偶尔看到一两个言行不怎么符合佛教规律的人,不论是出家僧人或在家居士,我认为我们最好不要一竹篙打翻一船人,我们仍然应该尊敬其他大多数德行高超的僧人,也不要因见到品行不检的极少数僧人,我们就灰心放弃我们对于佛教的信仰。我的看法是,任何个人的言行都只能反映自己,不能代表他人。
假如我们因为看到佛教里面某些极少数人士的不德行为,就动摇了对佛教的信仰,最大的损失还是我们自己。而且,我个人觉得,首先我要反躬检讨自己的品行,我自己不去做违反佛陀教训的事,那就是了。裁判他人是没有必要的,事实上,任何行为的本身就已经自我裁判了。
一扯扯了这么远,忽然又回忆起了京都的祇园。
祇园,在佛经中原是祇树给孤独园的略称,又称为祇园精舍,是中印度古代王国舍卫城外的一所寺院,是一位富人捐献出来给佛陀释迦牟尼说法的地方,佛陀在彼说法二十五年之久,听法的弟子数以万计,是一个佛教圣地,非常神圣崇高。
但是在京都的[祇园],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。
我初到京都,闻祇园之盛名,满心以为是佛地,以为它是京都一千八百二十三座寺院之一,向人一打听,人家都眼含诡笑,有些人说:[先生年轻,正该上祇园去!]
我这个傻子,背着小背包,穿着破夹克破牛仔裤子,东漂西荡,来到了东山区八坂神社的西门前面一看,到处都是[茶屋]、[纯喫茶],而且看来都很气派,原来都是那些高级的艺妓和应召女郎营业的地方,那一条名叫[四条通]的街道,车水马龙,霓虹灯闪闪,一排数百家,红光冲天,不亚于东京市中心的银座,那里是什么清净佛地呢?
实在无从知道日本人怎么会将花街柳巷叫做[祇园]的,未免对佛太不恭敬了吧?日本人一般都信佛教,这件事使我难以分析,久住京都的人或者能够指教,京都的花街怎么叫成祇园?
日本文豪川端康成彼时仍在世,当晚我在旅馆看电视,看见他接受访问。他那时已老得像风中之烛了,讲话声音微弱,他讲的,我因日文欠佳,听不懂多少,但是勉强听懂他提及[祇园]的[都踊],就是一种据他说格调很高的[京舞]——大约是宫廷舞的意思。他又提到祇园是文人流连的地方,他提到大文豪夏目潄石和祇园的一位艺妲相恋,也提到我最喜欢的散文家志贺直哉……志贺一姓,据说来自中国,原为汉人姓氏改为日人姓氏,还有谷崎润一郞,谈到谷崎换妻的轶闻,他又提到武者小路宝笃和音乐作曲家近衞秀磨,似乎这批文人,青年时代常在祇园的艺妓馆混日子,日本男子上妓馆是天经地义的[正当事],在我听来,欲是大惊小怪了。
川端的文学成就,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,当然是举世公认的优良了。不过我还不大会欣赏他的作品,不够资格评论他。我似乎未能在他的作品中找出佛教的影响,或者这正是他后来悲观而自杀的原因之一吧?假如他有很深的佛学背景,或许会把疾病和世事免得看淡一些。
谈到日本小说,我因日文水平不够,我看原文是[猪八戒吃人参果]。所以不敢直评,如果纯粹就兴趣而论,我最喜欢看的并非川端康成,也不是他们那一代,我实在是喜欢看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,我认为在技巧和构思上,他远超过很多西洋的推理小说作家,他的文学气息很浓厚,可以媲美原本的福尔摩斯探案,且有过之而列不及,我记得他写了一篇讲雪夜佛寺的命案,其构思已经是推理小说中超凡入圣的极高境界了,他对于日本佛学、佛教都有很深的认识,他写的,不仅是[讲故事]而已。
相较之下,三岛由纪夫写的[金阁寺],就真是显得不成熟了,三岛切腹自杀,它早预兆于他的偏激的小说之中,他写佛教僧人的小说,真正是有些大卖野人头。
从[祇园]的走样名称,勾起那么多的文人闲话,其实我还不够资格月旦。叫我写,我立心要写虚去和尚的传记给[内明],想了一年多,也还不敢动笔哪!毕竟自已是太渺小,知识太少了,故事好办,但是到现在还认为自已对佛学太不懂,写虚云这样的一代宗师,我又不识佛学,又不知道他老人家的佛学修养和见解,假如我乱写,岂非写成没有深度的[走样]通俗小说了吗?想来我这一番志愿,也只好[告吹]了吧!